◎ 普世教會消息深度回應 / 誠實面對宗教多元的一個呼籲： 對梵蒂岡警告
作者：潘鳳娟女士
梵蒂岡信理部2001年二月28日，頒佈由拉辛格樞機(J. Ratzinger)所簽署的一份聲明 ，針對耶穌會神父J. Dupuis 在1997年出版的有關宗教神學的書，提出八點澄清，指出該書在五個方面與天主教理牴觸。
此文件強調，Dupuis的書不單純是一本「宗教神學」書籍，而是一本「宗教多元主義的神學」，他企圖在基督信仰的亮光下，研究上帝為人類預備的計劃下之多元宗教傳統。這個研究進路將會引發很多作者所未曾想到的問題，將誤導讀者對基督教重要教義產生的認識。然而，此文件也聲明：這不是意味著對此書作者主觀思想的審判(judgment)，而是教會對教義真理某些層面的教導，以及對此書某些段落所呈現的錯誤意見加以駁斥。
然而，此警告聲明除了指出該書之書名「宗教多元主義的神學」不當之外，其他幾點聲明均未提出具體證據，即，並未舉出該書文字予以評論，而是宣示梵蒂岡對相關的五個主題（詳後）的傳統立場，並暗示該書與梵蒂岡立場牴觸。Dupuis的書在1997年出版，梵蒂岡在1998年初立即採取檢查行動，並要求Dupuis「交代」，他甚至因此失去在羅馬Gregorian大學的教職。梵蒂岡強制Dupuis簽署文件表明贊同警告聲明中的論點，並命令該書再版時將此聲明列入書中。Dupuis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達他的不滿：他指出該聲明的控訴根本誤解他的言論，並認為這是梵蒂岡警告其他印度神學家的殺雞儆猴的舉動。 我認為，梵蒂岡此舉不僅抹滅一個嚴謹且忠實的神學家的工作，而且凸顯教會當局在面對宗教多元處境時的尷尬和恐慌，最後只能祭出權威，企圖自我掩飾並捍衛自身最後的象牙塔。
一、梵蒂岡聲明的內容
梵蒂岡對Dupuis所提出的「宗教多元主義的基督教神學」提出八點澄清，這八點分別針對五個主題進行評論：
I論耶穌基督是唯一而且普世性的救恩中保(On the Sole and Universal Salvific Mediation of Jesus Christ)
此文件強調，「將道(the Word)與耶穌，或是將道的救恩行動和耶穌二分的做法，明顯和天主信仰牴觸，而且，主張道在其神性層面有一個獨立於道成肉身的人性之外的救恩行動，也和天主信仰牴觸。」（頁607）此聲明的旁註指出對Dupuis的警告行動不能被當作天主教有關非基督宗教的教導之倒退(regressive turn)的證據。
II 論耶穌基督啟示的獨一性與完整性(On the Unicity and Completeness of Revelation of Jesus Christ)
「認為在耶穌基督裡的啟示是有限的、未完成的或不完美的主張，都是與天主教信仰牴觸的。而且，雖然神聖啟示的所有事情必須等到主在榮耀中再來那日才能得到，耶穌基督的歷史的啟示(historical revelation)已經提供人類救恩所必須的一切，不需要其他宗教來使它完全。」 「其他宗教中有真理的種子和美善的成分，可視為耶穌基督啟示的一些部分，但這些成分並不絕對來自耶穌基督這個中保。」（頁607）
III 論聖靈的普世性行動 (On the Universal Salvific Action of the Holy Spirit)
「在耶穌基督復活後工作的聖靈，永遠是父所差遣的基督之靈，祂同時在基督徒與非基督徒中工作。所以，主張聖靈的救恩行動延伸超越道成肉身的救恩行動是與天主教信仰牴觸的。」
IV 論全人類歸向教會(On the Orientation of All Human Beings to the Church)
「將其他宗教視為輔助教會的救贖方式的主張是與天主教信仰牴觸的。」「其他宗教信徒都被呼召成會教會的一分子」。
V 論其他宗教傳統的價值與救恩功能(On the Value and Salvific Function of the Religious Traditions)
聖靈的工作，都應被視為福音的預工。其他宗教與文化中的美善成分和真理，都是預備人接受耶穌基督救恩的方式。
本文先對這份文件提出幾點觀察：
1. 除了對本書之書名使用「宗教多元主義的基督教神學」表達不滿之外，這份聲明並未明確引用Dupuis書中的文字，而是籠統概括地說這本書在五方面和天主教理牴觸。換句話說，是「多元」一詞引發疑慮。
2. 這份聲明所提出的五個主題，與其說是回應Dupuis的書，不如說是梵蒂岡宣示對其他宗教之看法和立場。其所宣示的內容不僅並未回答Dupuis所提出的挑戰，而且突顯梵蒂岡內部面對宗教多元問題的不一致。
3. 這份聲明的定稿以「ambiguities and difficulties」取代1999年11月版的「grave errors」。因為grave errors一詞引發Dupuis不滿，拒絕簽署。然而，本版文件使用 「牴觸」(contrary to)一詞，仍然令Dupuis不悅， 認為這個詞不適用在他的書上。梵蒂岡在處理Dupuis的事件中，並未給予他充分機會澄清和解釋自己的神學，而是透過他的上司。
二、Dupuis 神學之關鍵與宗教神學的討論
Dupuis 此書的神學討論主要根據梵二大公會議對非基督宗教的言論、現任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的對宗教對話的言論，特別是1990年教宗通諭Redemptoris Missio，以及亞洲主教團和思想家的言論。他自1948-1984之間生活在印度，印度的宗教現象和思想挑戰他對過去的宗教神學做進一部批判反省。
Dupuis的神學有三個關鍵，這三個關鍵架構出他的宗教多元主義的基督教神學，對基督教和其他宗教之間的關係提出新見解：
1. 神學方法論：演繹法（由上而下，從大原則【基督啟示】出發）與歸納法（由下而上，藉由對話和比較的方式，維繫文本和處境之間的詮釋循環）二者互補。
2. 在三一的基督論(Trinitarian Christology)中才有可能強調上帝聖道(the Word of God)和聖靈的普世性臨在，和作為其他宗教創立者和宗教傳統的啟蒙和靈感的根源。上帝在耶穌基督裡的啟示必須和上帝從開始到末了在人類歷史中曾經作過的，和繼續不斷的工作相關聯。
3. 國度中心模式，教會是國度的聖事：其他宗教在上帝主權(God's Reign)的普世性實在界中有份。教會在國度中的使命包括宗教間對話。
上述三個關鍵，引申出三個議題：
I宗教多元(Religious Pluralism)：
宗教多元現象暗示著過去教會傳教使命在某個層面而言是失敗的：建立一元化的基督教社群的企圖是失敗的。然而，宗教多元也可看出上帝以不同方式向人啟示，人有不同回應。上帝為人預備的計劃只有一個，但卻有多重面向。如同希伯來書一章一節所言：神在透過祂的兒子說話之前，曾多次多方說話。這絕非偶發的，因為耶穌基督降臨並未取消聖道(the Word)和聖靈(the Spirit)的普世性臨在和行動。
II關係性的合一(Relational Unity)：
耶穌基督的人性是上帝拯救的普世意願的聖事(Sacrament)。這個獨一性(Uniqueness)不是絕對的，因為唯有上帝的救贖意願是絕對的。耶穌的獨一性既不是絕對的也不是相對的，而是建構性的(constitutive)，關係性的(relational)。所謂關係性，意味著耶穌基督復活後的人性不單是歷史的（獨特的），同時是超歷史的（普世的）；祂的獨一性關聯到神在單一救恩歷史中對全人類的不同呈現。Dupuis主張多元的三一基督論模式(pluralistic Trinitarian Christology model)，超越了排外論與包容論，主張上帝的神聖真理和恩典可以在全人類歷史中運作，而非被侷限在基督教傳統中。耶穌基督是上帝的圖像(icon)，它藉由肯定和完成而不是藉由取代和廢止【其他宗教】 將救恩歷史帶向高峰。
III匯流－歷史的和終末的(Eschatological)：
上帝國在基督裡已經實現，同時是獨特的和普世的，是歷史的也是超歷史的。基督教與其他宗教的關係是「非二元對立的」 (advaita)，其他宗教也參與其中，宗教間對話對上帝國的建立也有貢獻。上帝國在歷史中朝向終末的圓滿邁進。
換一種方式說，Dupuis主張，神學應該公正地對待當代多元的處境，在合一的人類宗教歷史中，三一上帝是人類宗教歷史的源頭和目標。宗教多元是紮根在上帝奧秘自身，是在人類文化之中對此奧秘的多重回應。宗教多元象徵這神聖奧秘測不透的豐富，也是不同傳統相互充實，相互滋長的機會。在多元的宗教處境之中，非基督宗教傳統將在聖靈的普世行動中，向一個共同的終末圓滿匯流和邁進。不同的宗教傳統非基督宗教在救恩史中也扮演一部份角色，是構成救恩史的部分因素，非基督宗教在這個合一的人類宗教歷史向耶穌基督事件這個高峰匯流。
三、Dupuis的多元色彩
Dupuis和宗教多元主義的相似性可以從兩方面來看：
1. 多元的救贖者和救贖道路
Dupuis已經越過成全理論（fulfillment theory），進入多元主義神學家所主張的其他宗教傳統被視為獨立的救贖途徑。但是，他的關懷其實是從三一角度討論救贖問題，而且堅持救贖的媒介不能被限制在對基督有意識的認信。這些仍是包容論者的特色。
2. 多元的宗教真理
關於宗教真理這個議題，對於基督教和其他宗教之間的關係，Dupuis使用了許多語詞像「互補」(mutual complementarity，或reciprocal complementarity)、「相互充實」(mutual enrichment) （頁389、328、326），然而，我同意Merrigan所說，Dupuis的包容論姿態並未和其他印度神學家，像A. Pieris等人一樣在宗教真理上讓步。Dupuis雖然主張其他宗教中存在著和基督教真理相容的真理，但是他同時也認為，每一個宗教傳統都有其自身的發展，發揮一定功能，我們不能認為基督教和這些宗教傳統因這這些相容真理就推論雙方具有某種相等性，而且這樣的相容性也不能成為建立一的世界神學(universal theology)的基礎 。
用Merrigan的語言來說：Dupuis所做的其實是在探索宗教包容論的底限，暴露某些禁地，而且冒險進入宗教神學不同立場之間某些模糊不清的無人之境。他的論點基本上仍是在天主教正統的範圍內，梵蒂岡對他的書在一出版就著手檢查，在學界尚未好好消化他的書時便採取懷疑態度，是太匆促的舉動。
二月28日的聲明中梵蒂岡不斷先對可能的反應消毒，其實有欲蓋彌彰的效果，讓大家心中對梵蒂岡的猜疑在這些字裡行間圍繞不去。Dupuis抗議梵蒂岡這個對其他印度神學家提出警告的殺雞儆猴舉動也更加響亮。 與其說這份文件凸顯了神學問題爭論，不如說，政治因素才是這份文件的催生者。這份聲明突顯天主教當局在面對宗教多元議題，搖擺不定的立場，他們不能了解這些神學家企圖援引非二元對立思想，解決基督教和其他宗教之間的複雜關係；他們停留在either-or這種二元對立思想，未能誠實面對宗教多元問題。再者，當代三一神的的發展，在探討基督和聖靈關係的貢獻也未獲梵蒂岡青睞，因此，這份聲明呈現出梵蒂岡在思考耶穌基督的啟示以及聖靈的普世性工作上是割裂的，聖靈的自由度被限制在對道成肉身之基督有意識的認信之內。這些因素導致梵蒂岡當局在面對宗教多元問題時，只能藉由捍衛傳統的教條來宣示自己的權威，無法真正回應新挑戰。宗教神學不同論點間的模糊界線在梵蒂岡眼中只能是禁地，而不能是迦南美地。【本文作者潘鳳娟女士為中華福音神學院研究中心專任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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